誰也不知道,放羊的孩子,真正被放的,是那孩子。
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,他依稀記得曾經父母很相愛,跨越重重障礙,最後在一起的浪漫故事。也記得過去全家一起遊玩,那無可言說的幸福。如今,生活卻變了樣,在一次次劇烈的破碎聲加上無止盡的爭吵後,完美的「家」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後來,他被母親送到遠親家,除了癡呆的外婆,其他都是生面孔。每個同年齡的孩子都覺得他是拖油瓶,視他以鄙視的眼神、待他亦豬狗不如。鄉下孩子需要協助農場放牧,他被分配到放羊,卻有時還得被迫幫其他孩子餵驢、餵豬。母親每年會來看他一次,每次都是那一句話:「你要乖乖聽話,不然大家就會不要你!」他很害怕,所以就算不服氣,也都忍氣吞聲。
幸運的是,有一個小男孩還願意和他聊天。每次放學,他們倆都會一起散步、一起放羊,兩人的關係也日漸親密。美好持續不久,由於小男孩是私塾中的風雲人物,擁有數個朋友,所以看到自己最要好的友人經常孤身一人躲在角落時,出於好意也希望他能加入,卻不知道在背後,他其實是那群「朋友」的霸凌對象。他勉強的和他們「玩」,但最期待的,依舊是放學後與小男孩的獨處時光。
在他心中一直有個過不去的坎兒,是父親對母親說的:「你和你兒子一樣,我行我素,都不接納別人的意見。」他一直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?我行我素?直到一次孩子們的會議,他才把這句話翻譯成自己理解的樣子。
這是每年一次的牧場會議,幾個孩子聚在一起討論所得和損失。今年唯獨羊圈損失慘重,所有孩子們便開始檢討放羊的孩子,覺得是他沒有看顧好羊群,導致狼趁人不備闖入羊圈。可他們忽略的是,每每放羊的孩子要準備去檢查羊圈時,打斷他的孩子多不勝數。有的稱自己要去做家事,說是如果完成不了長輩會責罰他,請求他替他趕一下鴨子;有的稱自己急著上茅房,希望他可以代餵他的豬、驢;有的說自己以後要考進士,是全村的驕傲,要求他替自己照看一下牛群;甚至有的連理由都沒有,就是累。放羊的孩子怕被欺負得更慘,索性一一應了下來,卻還是在這次的會議被形容成「隨心所欲的孬種」。「你如果分配好時間,就不會有損失的問題了啊!」、「你一定是跑去偷懶了!」、「你可不可以做好你份內的事啊?」、「如此的我行我素,不知道農場工作為首要嗎?」、「讀書和玩樂都不是你這個窮酸應該做的事!」。
漸漸的,放羊的孩子越發覺得自己讀書和玩樂是隨心所欲、我行我素的行為,便專心致志照顧農場動物,幾乎連私塾都不去了。
同時,連小男孩放學後出現的時間也日漸減少,從日日報到,變成一週五天,又一週三天,最後一天,甚至不出現了。每次打電話詢問,都是敷衍帶過,加上電話要錢,親戚也不會讓他打很久。最終,耐不住性子的他,徑直衝向男孩所居,得到的回應卻是:「我朋友不准我和你來往。」他愣住了,轉過身,也沒察覺一顆飽滿的淚珠從面頰緩緩流下。
從那天起,他覺得人生變得毫無意義。沒有一個人察覺他的落魄,依舊像從前一樣對他頤指氣使;沒有人願意與他說話,依舊像從前一樣無人問津。有去私塾的日子裡,他對著書本發呆、對著窗外天空飛翔的小鳥發呆、對著臺上魅力四射的同學發呆……,臺上魅力四射……臺上魅力四射……「對了!我可以上臺引起大家的注意!」他開始報名參加演講、朗讀,又漸漸重拾對私塾的喜愛。
老師卻不看好他,不停的詢問是否要放棄;每一次他上臺練習時,臺下同學都馬上舉起事先做好的紙板,上面不是寫罵人的話,就是諷刺之語,使他漸漸對自己失去信心。一次校內初賽,他被刷下來,理由是「沒自信」。
他放棄了演講,私塾生活的精彩再次轉為黯淡。待在家,親戚嫌他礙事,趕他去做農場工作的次數愈發頻繁,和以往不同的是,連吃飯、睡覺的時間都被無底線的剝奪;母親今年來,也只待了一天,就藉口城市工作繁忙,放下一句「乖乖聽話」就離開了。
在農場的生活很孤單,他帶著羊群到草原散步,突然想起小時候遇見野狼,他邊跑邊喊,大人們馬上衝來救他,還一邊說著「沒事就好!沒事就好!」他好想在聽一次這種關心的話啊!他抬起雙手,送到嘴邊,扯開喉嚨大喊:「狼來了!」瞬時,站在樹上的他,看見村民一個個扛著斧頭、錘子,朝自己走近。忽而,在慌亂的人群中,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,是好久不見的小男孩,「他來找我了嗎?」他心想。出神沒多久,就感覺有人拍他問:「狼在哪?」終於有人願意和他講話了!他大笑、他瘋狂、他眼角出淚:「什麼狼?我沒看到啊!哈哈哈!哈哈哈!」村民氣炸了,四散地回家去。複雜心情尚未停止,就感覺又有一個人輕碰他,回頭看,曾經最好的朋友現在就站在他面前,對他說:「下次不要再做擾亂他人生活的事了,你真是沒變,依舊我行我素!」小男孩離去的背影,印在他眼中,是如此的淒涼、如此的失望。
他哭著,甚至是絕望的對著走遠的男孩吼道:「你為什麼不願意和我玩?就因為那些所謂的『朋友』嗎?」他抖動著肩膀,遠方的那人好像也是,不知是否只是錯覺。
窗外的月光打在小男孩的房間,洗好澡的小男孩撐著頭坐在床上,珍珠不自覺從貝殼角逃了出來,貝殼忘了闔上,就這樣紅了,有一點刺痛,但更痛的,是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。
農場會議結束的隔一天,小男孩聽聞羊圈損失的事,且處處都是貶低自己最好朋友的話語。身為核心人物,肯定有同儕前來勸說遠離放羊的孩子,但天天到農場的他怎會不知道最好朋友的所作所為?因此,他便想親自聽聽放羊孩子對於整件事情的看法與感受,以及……他今天為何不來私塾?誰知他壓根不在意這件事,隻字未提,談到也只是輕描淡寫說「習慣了」;至於私塾,「只是單純不想去罷了!」面對如此隨心所欲的放羊孩子,小男孩憤怒,卻也不知道在氣什麼。直到今天才明白,他希望自己的好友不要隨意放棄讀書、輕易斬斷私塾中純粹的相處時光。
又後來,放羊的孩子再也沒有遇到小男孩了。迷迷糊糊的又過了一年,今年母親沒有來看他,聽阿姨說,母親已經有自己的家庭了,不會每年回來。他不願被親戚取笑,只好偷偷躲在房間啜泣。
這一天,他依舊帶羊群到草原吃晚餐。坐在樹上的他,抬頭望向天上的星星,想起以前也是這樣和小男孩邊數星星邊聊天,有時還會一起吃便當,那樣美好的情景,深深刻在他的心裡。記得上一次見到小男孩還是不愉快的分開,但是,已經沒有理由再跑去他家了……。
他再次抬起雙手,扯開嗓子顫動的喊出「狼來了!」這次,依舊是村民們提棍攜棒朝他的方向走來。他在混雜的人群中尋覓他渴望的身影,卻怎麼也找不到,他慌了、他失神,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:「狼在哪?」他用他最後的力氣擠出一絲笑容:「騙你們的」。後來的責備與叫罵都入不了他的耳,他只知道:小男孩沒有出現。
夜深了,他還沒有帶羊群回農場。剎那間,他瞥見遠方森林有一群灰狼虎視眈眈,驚覺地把羊護到自己身後。由於剛才哭過,聲音沙啞,他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:「狼來了!」但這次沒有看見任何一個人朝自己走來,他又恐懼又虛弱,踉蹌倒地。而剛才的喊叫吸引了狼群朝他撲來,他拼死搏鬥,卻終是沒護住羊群,自己也遍體鱗傷。在閉上眼睛前,他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男孩,他捧著他的臉,微笑問道:「是你嗎?」他不知道的是,這也是今生最後一抹微笑了。
隔天一早,村裡的孩子發現他的屍體,驚慌的跑回去告知大人,但大家都裝作無所謂,甚至說「自食其果」,慢條斯理拿起電話請收屍的來處理。
枯黃的枝葉下,一位青年抱著一桶骨灰和破爛的小羊玩偶,對著他們說話。從爬樹說到放牧,從私塾說到家裡,從以前說到以後,他說:「我把你埋在這裡,我答應你,一定每天來陪你」。這一輩子我錯過了你,我們約定好,下一輩子,我一定好好待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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